原创 斯小乐 风味星球

第一次吃红米的城市人,无法由衷地说出“好吃”的赞美。

口感是硬朗朴素寡淡的,说白了,就叫粗糙。

这种红玛瑙色泽的红米,是元阳哈尼人的日常主食

*摄|斯小乐

从广州到哈尼梯田的路非常曲折,飞机换高铁再掐着时间一路狂奔到县城车站里换班车进山,至少也要花上两天一夜。但沿路跟我一起同行的哈尼人,没有人抱怨这当中有不便。游客难免着急,不停追问:你看这三天两夜我能把元阳玩完吗?

答案通常是,不建议。

站在山海连绵的元阳梯田稻谷田间,看到生活在21世纪的哈尼族人仍倔强地不用一点点农药和化肥,甚至不愿意用任何会使用到汽油和电的现代工具耕种和收割。

元阳梯田的红米,直到今天也几乎完全采用原始的手工耕种方式

*摄|斯小乐

寨子里是通电也通了网的,哈尼人会在日常兴致盎然地拿智能手机刷小视频、看微博、逛淘宝。但他们也一如既往地敬天畏神,每次收割前虔诚地把糯米饭放在田埂上敬天致神。男人们会在田间抽烟,讲粗鄙的话,但不会赶走每只来盗食的小鸟。

稻田里的春耕秋收,是世世代代一种延续和传承的仪式

*《风味人间》

梯田是祖先活着的姿势,红色稻米是神明对土地的照顾与赠予。

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开始,哈尼族的男男女女就要在田间弯腰,外乡人站在高高的地方看,说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这勤劳的民族,日以继夜辛劳才换来一衣一食。

我在阿者科的寨子里认识了高阿婶,她答应带我去看她家里谷仓里的红米。

网上的元阳梯田红米已经炒卖到了50元一公斤,关于它们健康和富含稀有氨基酸等营养成分的背书我相信。但我更想验证正宗红米的口感,是不是真的如同我对它的初印象:不好下咽。

从微信平台上搜索关键词,即刻知道元阳梯田红米的营养价值

*微信

高阿婶在当地不是叫高阿婶,哈尼人有两个名字,一个是父母给的名字,那个汉族人读不来,通常也不能告诉外人,哈尼族是父子连名制,知道了一个孩子的名字,就能顺着知道了谁是他的家人;日常用的是“上学用的名字”。看到汉人来的时候,高阿婶就会大方磊落地自我介绍:“我姓高”。

高阿婶家的谷仓里也有两种稻谷,一种是农科院发下来的红米苗品种,一种是祖先留下来的红米谷种。前几年寨子里不断有人来劝说农科院发的那种更高产,虫害更少,明年插秧就换一种吧。这几年也没人说了,哈尼族人对古稻米的信仰没有人能撼动。

高阿婶家里的红米

*摄|斯小乐

五个姐姐远嫁后,祖先的地都留给了高阿婶。她日常照顾一家6口人,和祀奉6亩地里的稻谷与神。

“不卖的,你要我给你一些。每一顿都吃红米,我们不够的。”

尽管眼前是漫山遍谷,是恢宏到无法看见尽头的稻谷梯田,高阿婶家中谷仓里旧米叠着新米,也是刚好能够吃。

“红白事都用到红米,一年到头总有几场丧事,米就吃得特别快”。

稻谷是祭祀中不可或缺的祭品,谷神是哈尼人最为虔诚崇拜的对象。开播时他们想尽办法祈求谷神留在地里;在稻子的成长过程中要不断祭祀谷神,感谢它的福佑;春播秋收间,更是不能忘记要把“把谷子分给大地和亲人”。

*《风味人间》

祭奠亡灵少不了稻米,婴儿降生更是少不了稻米,村里姑娘出嫁了,姐妹也要从谷仓里拿出稻米共同煮糯米蛋饭吃一顿告别饭,有老人去世了,下葬稻田地前,也是要隆重设宴,以最后的丰盛吃喝来圆满生命的轮回...哈尼人和他们的稻米的一生都没有过盛的野心。苍茫云海山田间,人与稻与神各安天命,各尽其职,恰到其分。

每天,高阿婶跟着熹微的晨光雨露早起,炉灶里先蒸上一锅红米饭,剁上一份蘸水就是早餐。“你们外地人来了都问我们哪里有梯田鲤鱼和鸭子,我们也不是每天吃啊。”

通常,妇女背着的篓筐里有一家人要吃的食材

*摄|斯小乐

啊,养在稻田里的红鲤鱼和泥鳅,吃着稻田害虫和落下的稻花长成的田间小鱼,趁着打理稻田的时候从梯田里新鲜抓上来,支起口大铁锅,油炸香了后和皮菜根一起红烧,上面再撒点捏碎的薄荷,那是一个鲜美好吃!

没有吃到鲤鱼,高阿婶教我怎么做哈尼人的独门蘸水:

厨房里翻出晒得半干的小米辣、田里摘一把大小芫荽、苤菜根和香葱,花椒、姜、大蒜、香柳这些本地特色佐料赶街时都要往家里备齐的,统统剁碎放入碗中,两颗水煮鸡蛋切碎,和煮熟的鸡胗、鸡肠、鸡肝等鸡内脏甚至连着鸡骨头,再次手起刀落剁碎了加入蘸水碗里,盐、味精、麻椒撒上一把,最后再把鸡汤倒在装满佐料的蘸水碗里搅拌均匀,一个成年的哈尼人能用这种蘸水每顿吃掉至少两碗红米饭。

哈尼蘸水鸡的蘸水,浇上鸡汤,各种辅料的香四散开来,令人垂涎。

*昆明文旅

我再次认真吃完大碗浇上蘸水的红米饭,米粒入口还是颗颗分明不够粘糯,嚼头倒是有的,嚼着嚼着竟也吃出了些红糖和青草的清香。

想要换点花样伙食,就去附近山寨里的民宿小餐馆吃碗红米线,红米做的米线,红米打成米浆之后,经过加热、冷凝、压缩等工序,压出一根根细滑的红米线成型。

不论是要吃到米线还是米粉,都得将谷子进行加工

*《风味人间》

外地游客多数爱这个,毕竟来到云南,过桥米线是必定要进肠胃打卡项目之一。

加个煎蛋和一份炸肉,酸菜蘸水一拌,红米线口味也是极好。我问高阿婶红米线你们日常都怎么吃啊,高阿婶笑而不语,她的祖先并没有在厨灶里留下过稻米食用改良的建议。

加有煎蛋和哈尼独有蘸料的红米米线,是红米在餐桌上一场重要进化

*摄|斯小乐

“但红米酒吃,谷仓酒都要吃的。” 高婶点点头,过去老祖先一直都这样吃酒,高阿婶就坚持自己家里一直这样吃。哈尼古歌中,梯田红米被称为“红玛瑙”,是从天上来到人间珍宝,1300年来,哈尼人与梯田因红米种植生生不息,游客自有游客的喜好,神明的口味漫长岁月里却没被动摇过。

20世纪80年代后,元阳村寨才开始有了外人。最开始来的都是法国人,高阿婶说小时候的事她都记得的,几个高高大大的法国人跑进村子里没日没夜地各种拍照,夸元阳梯田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生态种植系统,秋天来了那群外国人穿着短裤也不怕冷,不断塞给小孩满怀的糖。大家的语言都是各自听不懂,见面瞪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,傻乐傻乐。

将元阳梯田介绍给世界的第一人是位法国摄影师,之后每年有不少法国人慕名前来到元阳稻田间采风

*摄|斯小乐

哈尼人的祖训放在了歌里,歌词里说,“要种田在山下,要生娃在腰间”。我问高婶,那老公是不是晒稻米的时候对着山歌找的。高阿婶说,你这是书上看的吧,“我家那个是同学,上学的时候认识的。”

哈尼妇女一生都和泥土打交道。

7、8月本是闲日,但太阳不晒那几天,高阿婶说还是要起早贪黑地去田里薅一下秧。未被基因改良过的哈尼红米广种薄收,除了营养价值高,全身都是农业科学家头痛的缺点:稻秆高、谷穗短,谷粒少,风一吹雨一来就容易倒伏在水田里,提早结束辉煌短暂的稻谷一生。

*摄|斯小乐

为了防止稻谷夏季将成熟倒伏,哈尼妇女会通过薅秧,到田间给它们适时带去人文关怀。哈尼妇女用手和梯田交谈,与稻禾对话,她们轻声走过田埂,用手逐一把压弯的稻穗扶正,这是一项极其细致讲究耐心的功夫。“男人做不来,只有我们女人知道怎么像母亲爱小孩那样对待稻子。”

在长期的梯田耕作过程中,红河哈尼族有着大量与稻谷相关的生产礼仪、祭祀活动。

高阿婶说,没有书的,母亲一年一年地教给小孩。仪式每个寨子都不同,按着历法数,大概每年从新米节开谷仓开始,谷仓里有神明,要唱歌给旧米听,让旧米接纳新米;尝新米的时候要先取一把喂狗,因为动物生灵间亦有神明....拜水神,祭龙….从初春的撒种到插秧,从收割入仓到开仓撮粮间,有非常多的祭祀和节日。

哈尼人在“开秧门”上,会穿上别具有民族特色的服装,头上套着特别的面具进行表演

*红河梦想

国庆前后是当地最大欢庆丰收的节日——十月年,这个时候哈尼人就不只吃红米饭了,和众神一起热热闹闹吃上糯米饭、粑粑、饭团、米酒或被染上颜色的米饭。

与世隔绝的哈尼人从过来不觉得日子单调,他们总能想到办法和大地众神玩游戏,比如,他们知道春神喜欢黄色,要让秧苗得到春天宠爱,就在春天去摘黄色的花朵染糯米饭。

在哈尼,还有一种节日叫做“黄饭节”,黄饭节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,差不多是在栽秧农忙结束后的时间段,村子里一起商定一个周天日进行过节

*元江文旅

秋收的时候更是严格,男人要对着田埂祭拜,唱“龙哦…秋鸣…”的叫喊,代表填满增多的祈福之意,而这必须是男人推着龙船(谷车)在后面叫喊着打谷,女人在前面安静地割谷,不可错乱了身份。

“我们再能干,谷神终究还是要让男人回来的。”春天热火朝天的插秧后,高阿婶开始心情复杂地盼着11月到来。家中男人每年在那时,就会雷打不动从县城里回家,一起打谷。

到了“十月年”,就是哈尼红米召唤男人们推着龙船回家打谷

*摄|斯小乐

作者:斯小乐

排版:风味君

头图:斯小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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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《最好的红米,哈尼人从来不舍得卖》